培训缤纷路：山-村行记

       赶路的时候鞋带断了，赶火车的路上背包漏了，憋得要命却找不到厕所。

       如果你认为还有比这些更糟糕的，那就是我把U盘丢在了路上。

       那是一只定制U盘，枪灰色大底金色篆字阳文，被激光雕刻的康乃馨围绕着。几小时后，他本应该被优雅地插进USB口。

       然而，他被遗失在路上，和钱包一起。当站台上的那个壮汉撞我的时候，我肯定满脑子都是大同世界。

       人们眼里的培训师总是备受尊崇、花团锦簇，我却像个化缘的——原来培训师和行脚僧之间只差一只手。

       出了站，一辆深灰色的X马停在转角。车门前的胖墨镜拼命地冲我挥手，好像我前面有个没盖盖儿的下水井。

       沿海公路的灯很亮，油门加得好像要登月。

       “你应该丢点东西”，他说，“太细了不好。”

       “那是课件！”

       他朗声大笑：“还是个爱学习的小偷？！”

       我花了整整一个晚上才凭借记忆做好pdf。不管怎么说，这种糗事终究让人心里不痛快。

       月亮很亮，十一点的时候，服务生送来烤生蚝、烤扇贝、墨鱼汁炒饭和白葡萄酒。

       真有不怕事儿大的。

       自从那一次在西单培训失声，我从此离酒远远的。这厮深知我心，大半夜的送这东西过来，满屋子都是嘲讽的味儿。

       然而……

       管理创新的书八成儿不会有大排档的东西，第二天的培训就从烤生蚝讲起，听众兴致高涨，满眼都是口水。

       奥运会刚结束那当口儿，有个英俊小伙跑来听课，听完了要当助教。言说不用开工资，只要在你身边就行——这算助教还是盯梢儿？

       两天后的晚上，海淀前辈给我打电话，说希望外甥能跟在身边学习，此人系名牌大学毕业，学习能力强云云。

       那就跟吧。

       名不虚传，第一次共事他就翻了脸。

       开课刚一个小时，他就在后排连比划带做口型，巡洋舰似的来回转。中间休息时，他把我叫到楼梯口，满头大汗。

       “讲错了！”他压低声音说，在我听来音量还是不小。

       “哪儿错了？”

       “落下仨标题！”他在讲义上飞快地划了三下。

       “我一直在提醒，你还往下讲！”晴转多云。

       “就因为这个？”我拿出一块润喉糖递给他，太阳照在半个脸上，热气腾腾。“如果有更好的逻辑，结构可以变。”

       “课件不是设计了好几天吗？要是不照着来那又何必要做呢？”多云转阴。

       “‘好几天’已经过去了”我说。

       “这算什么？”他突然瞪圆眼睛盯住我，“临时变招？！”

       “计划没有变化快，如果有更妙的主意，那些就让它过去吧。”

       “你就这么讲课？”语气陡变，敌意十足：“不破冰，不做自我介绍，一个多小时连个互动游戏都没有？我不是刚出道，也听了不少课，哪有你这样的？我要学的是绝招，不是连结构都不要！”他一本正经地激动了。

       “我也这么认为，”我看着他的眼睛，“你刚刚错过了最应该学习的东西。”

       “什么？”他斜眼瞪着我。

       “冷静。”

       一年之后，前辈告诉我，他已去做了房地产。

       他说的并非全无道理，所以我不是培训师，至少不主流。我并不是对听众的要求置若罔闻，但我只想要更好的，在这个问题上，我不在乎现有的是不是正受到山呼海啸般的欢迎。

       这是自私的行为。但是还有什么东西比固化下来的东西更令人腻烦？就像不得不做的课件。这些东西就像没有了泡沫的啤酒。我喜欢新鲜啤酒，刚刚倒进透明的大玻璃杯，清冽的、泡沫涌起，扑面而来的麦芽香……

       每次做培训都是一次痛苦的旅程：不得不做出一篇又一篇的PPT，在这个笨拙的软件上描来画去，再把这些没有泡沫的东西倒给别人喝。课程没有更新周期，它不过就是思想的产物，思想在运动，培训就是行走的思想，不事停留，不事小憩。

       我很在乎自己的感受，如果培训只是一方痛快而另一方却感受不到快乐，那不公平。牺牲自己的快乐配合听众的快乐，听众的快乐也会打折。为了大家都快乐，大多数的时间就要拿来进步。

       第二天一早，刚吃完早餐，他就把我塞进车里，一路往内陆开。从头顶的天窗望出去，碧蓝的天，还有和云朵一样白的海鸥。当海鸥变成麻雀的时候，车停下了。

       一片背靠高山的建筑群，有点像五角大楼，气派非常。门前的一块大石上刻着几里拐弯的东西，刷着红漆，看不出是字还是画。

       走进多功能厅，漂亮！

       里面坐了一半儿人，见我进来，站起身打招呼。

       “好年轻！”一个白白的女孩小声说。

       “好漂亮！”我回敬道。

       几个男士笑了起来，女孩红了脸，边道谢边坐下去。

       她真的很美，美得自然通透，清清爽爽，让人心旷神怡。

       原定九点开始的培训直到九点一刻才开始，主持人花了十分钟热情洋溢地赞美讲师的丰功伟绩，让人动容——有些事我也是头一次听说！

       随后的五分钟，我连着电死了三个话筒，这让刚刚掀起来的火热气氛灰飞烟灭。

       很久以前听过一种说法，先天脏器有问题的人生物电压高。我是不是属于此列尚不可知，不过刚碰到话筒的手柄，短促的“噼啪”声就爆了出来，话筒再无声息。尽管接过第三个之前，我特意用手扶墙放电，还是没有丝毫好转！

       所有人目瞪口呆，现场仅有的三支手持麦克尽数秒杀。音控师更换电池，还是没声音，他满头大汗地看看话筒，又看看我。有人笑了起来，助教已经跑去拿其它会议室的麦克风。

       中午的宴席很丰盛，培训项目处的处长举杯时说：“感谢老师帮我们改进工作——”

       我嚼着扇贝，不解其意。他接着说：“我已经叮嘱他们，以后再用手持麦克风得先装好塑胶套，以防再碰到会放电的老师！”

       满堂大笑。

       良好的气氛并没有一直持续下去，第二天下午两点多钟的时候，意外发生了。

       间歇泉第三轮结尾，一个四十多岁的男学员坐下的时候似乎用力过猛，和椅子一起重重地摔在了地上，原本紧张得风丝不透的房间里顿时一片哄笑。

       邻座的人起身拉他，却发现他耷拉着脑袋，一声不吭。

       我脑袋里仿佛响了一记炸雷！

       地上的人已经失去了知觉，其他人围拢过来，有人大声喊着不要动，最靠近门边的蓝衬衫跑了出去。

       两三分钟光景，几个白大褂就冲了进来，我让围观的人让开道路，排列在两边。

       患者很快苏醒过来，嘴里嘟囔着。离得近的人说“他说头疼”。

       当几个领导赶到的时候，他已经晃晃悠悠地坐起身，准备继续上课。

       “送去医务室”，穿白衬衫的中年人说，“其他人继续上课。”

       说完，他扭头看着我，用深沉又带有安慰似的语气说：“老师受惊了，您接着上课吧。”

       一行人出了会议室，轻轻带上门，我们还惊悸未定。一下午我都紧张地观察着每一张面孔。

       下课之后，我们一起去医院看望伤员，他已没有大碍。

       事后得知，昏厥是因为过度紧张导致血压骤升，虽然领导们好言安慰，我却对训练课难度设置过大而后悔不已。

       第三天的收尾是圆满的，负责人握着我的手一再致谢，还挽留我无论如何再住一夜，游一游山景。

       一个李姓处长陪同我游览，临近傍晚的时候，车子开进了一个村子，村子不大，灯光闪烁，车子一直开到一座小院门前，听到声音，里面走出个中年人。

       “老于，”驾驶员打开车窗,“今天有贵客，来一桌。”

       那人怔了下，应了一声，随后又搓搓手：“老李呀，昨天新杀的羊，肉和排骨都卖完了，你咋也不提前打个电话？”

       “那还有啥？”老李迈出去的一条腿停在车门外。

       “有羊杂，还有个大羊头！”那人说：“要不这么着，我下下功夫，来个羊杂，再做个羊头汤？”

       老李一拍巴掌：“就这个了！”

       回头跟我说：“别看不是大肉，味道绝对好！”

       何止是好。当满满一大盘辣炒羊杂端上来的时候，我已经魂飞天外了。

       一大盆奶白色的羊头肉汤，漂着金红色的辣椒油和翠绿的香菜段，热气蒸腾。深秋之夜，这东西足以点亮任何一颗万念俱灰的心！

       两小碗韭菜花端上来，老板笑眯眯地递上餐具。

       我分明看到他背后的翅膀和头顶的光环。

       今天回想起来，《舌尖上的中国》怕是要给《羊头里的天堂》让位。

       卢奇亚诺·帕瓦罗蒂曾描述最快乐的事莫过于“带着大肚子上床，早上醒来的时候它就不见了。”

       这就是那天晚上的我。

       第二天一早离开的时候，负责人递给我四个大手提袋，“这是山里的特产，今天早上现采的，您尝尝鲜。”

       原来他们多留了我一天，是给我准备这些东西去了。

       还有什么比这更令人感到温暖。

       我从此爱上了羊头汤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