培训缤纷录：人社部高级企业培训师职业评审

       好不容易有点时间，爬到书堆里淘宝，有一个区域是平时不太碰的，这一次很用心地掏了掏，翻出一本《恐龙的故事》，感慨了半天，蓝布年代的书，封面能设计成那样，很不错。说实在的，现在的书纸张好，油墨结实，唯独缺少些气质。和电视剧一样，都是高清的底子，技术环境设备啥都有了，人丢了。李幼斌那个破亮剑放了一遍又一遍，硬伤硬的没法再硬，愣是凭着“人”把整部剧的气质跃跃然于眼前，反诘作品的核心究竟应该在哪里的哲学问题。亮剑赢在破到真，脸上的泥巴领上的泥，不像主流抗战剧，描眉打鬓，香艳缥缈，搞不清是二战还是聊斋。耐看的东西有灵魂，偏偏影视艺术家们喜欢搞点魂飞魄散的东西。所以我比较爱看死人写的东西，张冠李戴的少，精神正常的也多一些。

       还有一本绝版已久的《工业动力学》，这书不成家不太容易看懂，我一直珍藏着。另外两本小册子，一本是《鲟鱼的科学养殖》，另一本是《世界语教程》。它们都来自盛夏柳荫下的旧书摊。

       一分钟小小的怀念，当我打定主意准备去做午饭的时候，一本磨毛了边的日记本从架子上掉了下来。

       打开的那一页上写着：2010年高级企业培训师答辩评审日，题目旁边那朵写意的白云把我拉回到那个明媚的下午。

       每一期的论文题目都大同小异：如何做好新人训、浅谈企业内训师队伍建设、企业如何构建培训体系、做好企业培训需求调查的几个重点问题、如何策划设计一次高质量的培训、如何实现招聘和培训的无缝连接、培训与绩效管理如何相互促进……

       这一次，有两个考生的论文题目有点与众不同，一个是“论企业培训的局限性和人力资源开发的开放性”，另一个是“论中国培训的产业化道路与文化产业交融的可能性”，文章题目大多能投射出作者的学养，习惯性地顺手在两篇论文题目旁边加了个标注。我的习惯是根据论文出两道常规问题，回答这类问题大多用不了多少时间，剩下的时间会问一些专业问题，我没有难为考生的习惯，这样做是为了搜集一些与企业培训相关的数据样本，考察各类企业的培训从业人员的专业素养，每年两次的职业资格评审能够提供的样本量不容小觑。日后，这些数据在社会科学研究机构的数据库里得到了匹配。

       历年的考生大致有这么几类（以下配图纯属巧合，无不敬之意）：

       雾里看花型：从内到外都没底，这一类考生不见得都从事与培训无关的工作，但有一点基本相同：多多少少都是被同事和社会上的小风儿吹过，稀里糊涂撞进来的。这一类的通过率很低，爱莫能助。

       家常便饭型：做过培训，年头多少不一，觉得培训和吃饭刷牙一样，天天不落，没啥感觉。不像答辩像汇报工作，不乏汇报得很出色者，一般这种类型的考生在企业里工作认真，执行力强，业务能力也不错，对培训没兴趣。

       玉树临风型：培训经验薄厚不一，对培训的形貌有理解，大多器宇轩昂，进门时大马金刀的多是做社会商业培训的，中规中矩有模有样的多是内训师。这类考生是主要考察对象，会多问些问题，一般第一个问题就能分出类别：是社会关系型、狐假虎威型、江湖草莽型、不第秀才型，还是进取无门型等等。也遇到过现场拜师的，诚意满满，双方尴尬。

       高管专家型：培训经验丰富，大多是总监以上的职位，这类人对培训的理解不在皮毛，一般的问题干脆不要问，浪费时间。对这类考生单刀直入，针对企业性质抛两三个高质量的问题。通常会得到很有价值的回答。他们大多不在乎对错，更在乎是不是完好地表达自己的看法。

       行业先驱型：要么阅历丰厚，要么思想有力。这类人可遇不可求，他们的站位超越了行业限制，对行业的剖析如鹰眼般犀利，虽然视野未必非常开阔，但思考的深度断非点线面的水平。和这类考生在一起，考察要变成对话。他们的想法在常人看来也许有些偏激，但大多是深思熟虑后的真知灼见，不乏扛鼎之见。和这些人对话，心旷神怡，如沐春风，不少人事后成了朋友——值得一提的是，这里也有不到而立之年却哲思精辟的年轻人。

       2010年上半年的那次评审，一个小伙子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。前一个人的分值刚刚计算完，一股劲风便裹着一件绿格子衬衫意气风发地闪现在面前。清爽的凤梨头往下看，是两道剑眉、一双青春而热切的眼睛、鼻梁高挺，耳廓外翻——相书上把这种耳朵安在桀骜不驯的倔驴身上。他就站在那里，正对着我的脸——那股火焰般的气场会让任何不知情的人认为：他是为了茱丽叶来找我决斗的！

       我愣了足足两秒钟才回过神来，“请站到白板前，准备答辩。”

       他不好意思地笑了，向后退了两步。

       我这才注意到，他敞穿着一件米黄底浅绿格子的衬衫，里面是一件白色圆领T恤，胸前一片印象派的作品，浅蓝色的牛仔裤，大头做旧休闲皮鞋。左右两位评委微微摇头，在要求着正装的考场上，这个装束有点刺眼。

       简单问过好后，我示意他开始。

     “我来自苹果公司!”底气十足，一个明显的停顿。

       我看着他，面无表情。

       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在等待经常伴随乔布斯先生的欢呼，但表情告诉我，他有点失望。

     “为什么不着正装？”另一位评委问。

     “我觉得培训应该是开放的，不必拘泥于服装的款式，我在公司也是这样，”他显然早有准备。

     “苹果公司的培训人员都是这种风格”，他补充了一句，右手大拇指不自觉地揣进裤袋。

     “但是这是人社部的认证考试，是国家正规的统一考试，而且考试须知里提前通知了考生，要着正装，就像我们也要着正装，表示对考生的尊重。”评委缓缓地说，我听得出，虽然语气很郑重，却并没有多少责备的意思。

       小伙子有点窘，但很快镇定下来，摆出一副不必在此纠结的姿态，转身飞快地写下论文题目——“论企业培训的局限性和人力资源开发的开放性”。

       我开始发问。第一个问题很简单，却不好回答，他的回答让我感到他正处在从快乐到理性的途中，于是话锋一转，问到苹果公司的培训设计和人力资源开发的关系，他陡然变得严肃而专注，“乔布斯说过，设计不是刻意做出来的，是找到了自成一体的规律，就像人的双手。我认为好的培训也一样，不是刻意设计出来，而是因为做培训的人找到了让培训成为培训的规律。一次好的培训是全体人员的身心交流，而不是结构和材料的堆砌……”

       我认真地听着，一个二十七岁的年轻人能有这样的理解并不多见，他的用词直接却不专业，这是个好现象：社会上为数可观的培训师之所以越走越艰难，毛病就出在入门的时候过早过多地读了一些江湖大夫的《培训宝典》，扛着鸡毛当令箭，不分鬼神就磕头。人是一张白纸的时候最容易书写，也最容易被误导。

       末了，我给了他86分的高分。我不信财神，这个分数缘于以下几个原因：

       一、他有自己的思想，虽然不成熟，但确实是在用自己的脑袋思考，而且思之有理；

       二、虽然有点浮躁，却很诚实，哪句是乔布斯说的，哪句是佛洛依德说的，不隐晦不偷窃。他的是他的我的是我的，产权清楚。这个最难得，多少江湖术士道貌岸然，脸不红心不跳地把别人的名言虏到自己名下；坊间流传着的那句备受推崇的话应该是培训人的头条守则：我绝不会因为你不知道而欺骗你！

       三、作为企业培训师，分析事情能找到主要矛盾的主要方面，不跟着所谓“主流思想”乱跑，思路清晰，阐述清楚，素质不错。

       二十三号考生五十出头，个子不高，身体结实，衣服的款式很老，但非常整洁，他有点局促地站在那里，不知所措。我们没有强调介绍流程，请他直接论述论文主题思想。

       用不着直觉就知道，写“论中国培训的产业化道路与文化产业交融的可能性”这种文章的人如果不是满腹沉思就太奇怪了。

       他开始抽丝剥茧般地阐述，与此同时，他的脸上突然有了神采，如同荷花的花苞：乘着微风，不急不缓，坚定而有把握地打开一层层花瓣，直至花心。不用我罗列，他已经把当时最敏感的几个行业话题端然纸上！细分市场、产业化陷阱、行业标准欲立又止，从1999年大典颁布到2010年，再到对于未来的展望和行业经济形势分析。忧患满怀，言辞恳切，评委们深受感动。

       我心悦诚服地在评分表上郑重地写上92分，这也是我能给出的最高分。评分结束后，他彷佛也松了一口气，轻轻地说了声“谢谢”，我倒觉得，应该致谢的是我！目送他出门，我注意到，他的提问时间超时整整三分钟，这是多棒的三分钟！

       在那以后，我在很多场合参加过评审，有官方的也有民间的，笔记本的记录显示，在培训行业里，越来越多的人的意识正在苏醒！他们开始尝试使用自己的语言思考，尝试跳出被人为搅浑的溪水，向大海进发！

       两只喜鹊追逐着飞过窗前，快到来不及鸣叫，随即消失在暖暖的阳光中。

       合上笔记本，该做饭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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